luna‧吟詠與嘶吼

這是2003年夏天麥當勞推出的玩具，那年花蓮縣長張福興在任內病逝，補選被視為總統大選前哨戰，
長大後對於蒐集不太熱衷的我，看到這隻小Teddy Bear便毫不猶豫的買下來，
Teddy Bear名稱的由來和小羅斯福有關，我的購買和Teddy Bear以及小羅斯福無關，
只因為大大的肚子、七分垮褲，一臉熊樣，完完全全就是剛認識小熊時，他的模樣。



2003那年，他們就是新聞中屢次提及的『空降部隊』，在不知花蓮民情的狀況下，倉促成軍的任務性輔選，
候選人雖然出身花蓮，不過長期缺乏地方經營，以及當地選民結構分佈的關係，敗選為意料中事，
除了處理日日趕在下午五點截稿前的新聞稿、需要印刷的文宣品，還要協助跑組織，
地形狹長、有高山縱谷、人口集散不一的花蓮，輔選起來異常辛苦。



不管我在任何一個時間洗澡，回到房間總會看到我們的專線手機裡躺著一通未接來電，
有時候，他在光復往市區下榻飯店的車程中累翻，睡到不省人事，
有時候，他在鹽寮海邊燒著營火，和原住民朋友們喝著小米酒，
有時候，他在辦公室裡等著廠商把隔天就要用的文宣品送到，
從來沒聽他說：『我已經在房間裡睡覺了....』
選舉真是件極為累人的事，辛苦的不僅是候選人，需要上下打理大小事務的幕僚們。



一個月後，小熊終於從花蓮回來，曬黑了不少，見聞增了不少，心情放開了不少，
他不在的一個月中，我得自己打掃、覓食、洗衣、上下班、倒垃圾，他覺得非常過意不去，
於是對我更好更好，雖然八月的太陽十分毒辣，卻也不那麼重要了。



好景不常，小熊爸爸72歲高齡的身體檢查結果需要立即住院，那是口咽癌，
初期發現的口咽癌治癒率極高，為了讓小熊爸爸放心，我們依然和他談笑風生，
小熊爸爸受過日本教育，也是十足的固執，嫌馬偕醫院病人服太難看，堅持穿便服，
從家中帶來的襯衫、西裝褲，外出時不忘戴上老紳士的帽子，直挺挺走著，一點也不像病人。



那年，天蠍座的小熊沒有過生日，因為他和小熊爸爸約好，等爸爸康復，大家幫他一起切蛋糕。



是一個深秋週日的下午，陽光透進百葉窗，灑滿一地溫暖，有別於平時的蒼白，爸爸的臉紅撲撲的，
我和小熊相視一笑，爸爸就快痊癒了！我們建議小熊爸爸：「到外頭走走吧！」
紮著馬尾背著背包，頸上繞著金黃色的圍巾，底下穿著墨綠色七分褲和黑色馬汀鞋，
手上拿著小熊爸爸的外套，跟在父子倆身後，我微笑走著，
小熊轉身指著我對爸爸說：『老爸你看，鳳凌像不像個小孩子？』爸爸一邊點頭，一邊呵呵笑了，
我永遠會記得在淡水馬偕那一個又涼又暖的下午，一次愉快的院外散步。



兩天後，中午外出用餐，手機裡有五通未接來電，同事轉告分機也有找我的電話，都是小熊，
平常我們都知道，上班時間不要打電話，回家後會有好多好多時間可以聊天啊！有不好的預感。
回撥的結果是小熊焦急的聲音，原本應該在黨部上班的他，人在醫院，爸爸得了敗血症，搶救中，
醫院發出病危通知，這是最不能抵抗的深沈無力，只能祈禱奇蹟出現。



又隔了一天，下班後想去探望小熊爸爸，直奔古亭捷運站，目的地是竹圍捷運站，
在士林站前接到小熊的電話，他怕我太累，也正好和媽媽交接班，和我約在中間，陪我回家。
長長的紅線接綠線，無法遏止的是眼淚，一向鼓勵我樂觀、開朗的小熊的眼淚，
撲簌撲簌滴落在他的七分褲上，用完了衛生紙，來不及掉落就用手背抹去，他的，還有我的。



禮拜四，為了躲避同事對哭紅眼睛的詢問，戴上口罩拉下瀏海遮掩，眼鏡底下仍是不停湧出的淚水。
我害怕手機來電，那會是通知我見小熊爸爸最後一面的電話，卻毫不留情的在下午兩點響起，
立刻請假直奔竹圍，呆望捷運車窗外，想起小熊說他爸爸總是不喜歡他帶回去的女生，卻叫他常帶我回去吃飯，
想起小熊和我故意在他家拌嘴，逗得爸媽大笑，大男人主義的爸爸告訴小熊要多讓讓我，
想起爸爸總在飯後拿著水果和飲料到我面前，小熊計較著說，從小到大他都沒有這種待遇，為什麼我有？



護理站旁的準備室，小熊爸爸帶著呼吸罩躺在床上，我喚他，小熊媽媽說他幾近昏迷，意識模糊。
臉上的淚水沒有停止過，小熊媽媽說，可以流眼淚，不能哭出聲，否則，會捨不得。
小熊在沒有病床的病房裡，一臉疲態卻非常冷靜的和兩個男人說話，並送他們離開。他們是殯葬業者。
小熊爸爸二十年來的好友佐藤先生，待在台灣最後一天，即將返回日本，特地前來探望他的好友，
準備室外，一個裝著五千元現金的信封塞入小熊媽媽手上，佐藤先生說是歸還機場巴士的錢，
佐藤先生離去後，信封被捲成紙捲放入小熊爸爸交握的手裡，一貧如洗的小熊家，手尾錢原先只有幾百元。



在工作和生活上幫助小熊很多的慶鋒和偉平也來了，我和小熊就是因為幫慶鋒輔選才認識，
平時儘管再熟，這樣的場合也只能點頭，小熊媽媽告訴爸爸：『你看你看，慶鋒也來看你了喔！沒有遺憾了啦！』
小熊媽媽也是一臉淚水，坐在床邊的椅子，溫柔撫摸小熊爸爸的手，拭去他額頭上微微的汗珠，
『你不要怕，好好走，俊廷他們都大了，鳳凌也在這裡陪你，我們都在，你慢慢走，不要害怕....』潰堤。



爸爸的殮衣是他生前最喜歡的西裝，愛漂亮的他，怎麼能穿的和別人一樣？
一件一件慢慢穿上，還有漂亮的領帶夾，小熊爸爸非常體面，小熊媽媽持續對老伴說著話。
穿好衣服一陣靜默，小熊無能的哥哥姍姍來遲，拿著臉盆離開要去刷牙洗臉，
爸爸就挑在這個時間停止了呼吸。從此小熊不過生日。



May 31，不是小熊爸爸離開我們的日子，沒有這一天，我不會和小熊一家有這麼多的記憶。
儘管已經不需要慶祝，仍是個紀念日。